从小到大,我走着这条路。它有三个缓缓的坡,一上一下,下去上来,像波浪。车轮、牲畜和农人络绎不绝,成年累月地碾压踩踏,土路面又白又硬。站在低坡处,远方的影只冒出头尖尖。大杨树枝杈齐刷刷,刺破清冷的蓝色天空,拉起手来惺惺相惜,织出蓬松的浅色调,悄悄地画一道眉,修长婉转,流淌进田野。
最初的欢愉里,我只有笤帚那么高,妈妈的两个姐妹来串门,去路口迎接。我蹲在地上腼腆地看,早春小草刚刚冒茵儿,大田地素净平坦。放眼游荡时,常常捕捉到绿的影子,像一缕薄薄的纱,被无形的手牵扯着,润润的,痒痒的,眨几下眼睛,恍然变幻了光晕。两个连帽樱子的女人招着手走来,花布衫、蓝裤子,清爽亲切。妈妈要拉起我,我低着头,不起来。她们穿了绣花布鞋,脚趾拱得鞋面扭动起来,咔嚓咔嚓地擦着泥土,车辙的沟痕掠着裤脚,她们全然不顾,叽喳笑闹着,手里的布袋悠荡,沉甸甸地诱人。在妈妈地嗔怪声里,我得到一块饼干,烤的焦黄酥软,掰一点,攥进手指间一点点舔着。晚上,挤进妈妈和姨们的被角边遐想,那条路变成大大的饼干吧,印了烤模子层叠的花纹,泛出丝丝甜香。我咬一口,月亮啃一下,树上的老鸹天天都能啄食,把大人们咯咯哩哩的声音摁扁,给饼干镶上齿状的边,藏到梦里,窃笑着,天天吃。
推开房门,穿过院子道,绕过废弃的辘轳水井,再走两趟房就出村子了。村子接着土豆地,土豆地连着那条路。我家种四垄土豆,在庄罗锅家的后院。那个庄罗锅一上后院,就有人怀疑他偷土豆了,他总是猫着腰,鬼鬼祟祟的样子。瘦小的外婆从那条路走过,来看母亲,总要回家,每一次我都狼哭鬼嚎地拦着,那样悲悲戚戚地捱在外婆身边。终于有一天,妈妈同意我去外婆家了。三九寒天,冰霜把大地染得苍茫,路面冻得白亮,风似刀子,刮得手背、脸颊红肿。外婆小脚的丈量开始了,一条路那么长啊,我数着路边的杨树,一不留神就错过了棵,稍稍倦怠就忘了茬。黑衣黑裤的外婆拉着我的手,走一条冬天的路。她讲着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把我带进了一个亦幻亦真的境界里:她的小脚天天疼啊,像我这么大时还被缠着脚,五个脚趾骨生生扭断了,又折叠着长起来,垫进脚掌肉里。走的路长了,血肉模糊,辨不出是脚疼还是路疼了。一辈子的风吹雨打不碍事,路总得走啊。我的脚趾在趟绒棉鞋里颤抖,路在脚下长着。外婆一步步走着,我想象着疼的感觉,从脚尖漫开,扩散着,全身都战栗。眼泪模糊了视线,前面有多长的路,还看不到边呢,我甩着头,悄悄地抹一把脸。
要过年的前一天,父亲套了两匹马的大车,急火火地拉着我和妈妈去姥家。我心里乐坏了,却看见妈妈无声地哭泣,便躲进大被子里不出声。走那条路了,铺天盖地的大雪迷茫着眼神,白杨树静默地疏忽而过。偶尔一两个黑色老鸹窝挂在枝杈间,不动声色。车轮轰轰隆隆地陷进辄印里,仍是咔嚓嚓飞快地过。外公躺在苇席子炕头上,已经病入膏肓,院子中间一口红漆棺材高高地停放。那夜里,寒冷、黑暗领着外公忘记了世间疼痛,黎明时分,亲人们送外公上路。当父亲赶着大马车走着那条路,母亲突然指着田野中间凸起的一座新坟,泪流满面。那条路上的雪被压得扭曲变形,随风荒凉地呼号着。
我去镇上读中学,六个年头,天天走过,这条路就长在心上了。每个沟坎深浅,每棵树的长势,每片田野的雪有多厚,走过的人去哪里了,闭上眼睛便能想象出来。那年,去城里求学,背了沉重的书包,母亲抱着行李卷,头发飘散在风里,脚步踉跄在这条路上。我坐在四轮子敞篷车上,母亲孤单地招手,身影越来越远。 我走了,那条路还在,相邻们走,母亲走,父亲走,弟妹们走,我日日在梦里的路上穿梭。
这些年,一直走在路上,学会把疼痛藏在心里。生命也是一条路啊,一条疼痛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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