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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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意识到每一天都前所未有地接近死亡时,我和你爹相爱了。我爱你爹看似粗疏直率的性格,你爹爱我的尖酸刻薄,喜欢用刀子般的语言辱骂他。
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和你爹的手终于越过千里之遥的过道,牵在了一起。在我们的肉体获得接触的一刹那,我看到你爹又黑又厚的脸皮上漾起一阵波浪。那时,我希望你爹尽快告别病床,回到他的战场。
——年青时,你爹未能在光辉的行业找到了他的事业,他只有走向更加艰苦卓绝的贩卖大麻的道路,当然,有时也会顺便捎些海洛因和K粉——摇头丸是后来出的东西,味道不错,犹如传说中的鲍鱼——你爹希望你能继承他的衣钵,把网络做强。你知道,现在很多人把大麻伪装成各种货品出卖,有时是一杯饮料,有时是混在菜肴里的某种配料。你爹是个有追求又执拗的生意人,只喜欢贩卖纯粹的地道货,对大麻的品质有着黄金鉴赏家般专业的要求,这使他赢得许多老顾客的忠心。
——给你交代这些,是因为你爹一时半会好不起来了。医生剖开他肚皮的时候,我看过他的内脏,基本没多少可用的零件了——你爹老了。也就是说,你爹的精神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勃起了,他将永远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到来的那一天。
虽然,我不是你的亲娘,但现在我毕竟是你的娘了;虽然,我和你爹一样也有着自己的阳 具,但我还是你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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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爹分手,是在我们都还年青的时候——其实,我从来没和你爹好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也可以对天发誓,除了你爹年青时煽过我一个耳光,我们没有任何算得上亲密的肉体接触——当然,当他躺在病床上,我们的手又牵在了一起。
我那时住在一个墙面上印满血迹的公寓楼里,我帮一家屠宰场干宰杀牲禽的活,我经常满面血腥地回到家里——我应该向你坦言,我那时也热爱文艺,梦想有一天我的绘画作品能够在巴黎展出,我别出心裁地使用着各种颜料。当然,你已经猜到,我喜欢用从屠宰场带回的血。我那时心气很高,目中无人,觉得整个中国没一个值得称道的范儿。你爹就是那时缠上了我,要我跟他一起去做大麻生意。
那时,我对大麻有很深很深的偏见,就像今天对国产的奶粉,我知道并非所有的奶粉都是有毒的,正如并非所有的大麻都不应该被贩卖,但当时我确实沉浸在屠宰与涂抹的双重生活里,我觉得我正在享受着我的艺术人生。而你爹是个地道的俗人,眼中只有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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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艺术家与生意人撞在一起,无论如何算是一件悲伤的事情,我和你爹就是一个例证。我那时的心中飘荡的所有景象只有绘画,但还没有把绘画抽象为语言的能力。后来,我抛弃了独树一帜的绘画技法,那是在我获得了叙说的能力之后。
你爹应该是亲眼目睹我那些伟大绘画作品唯一的人,他一直是一个运气不错的坏蛋,他完全被我的作品震撼了。我的公寓楼的所有墙面都是我展现在他面前的画布,包括天花板那幅上帝重返人间的胜景,我的上帝是一个八脚软体动物。我敢说你爹是一个对伟大作品缺乏鉴赏能力的白痴,他虽然被我的作品震撼得目瞪口呆、哈达子直流,但他的眼睛在褐色血迹的映衬下显得一片鲜红。我本来想给他一个上帝般的拥抱,当我伸展我柔软的双臂向他奔去的时候,他给我送来了那记在我心中激荡三十年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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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离开我公寓楼的时候,谈不上任何沉着与英勇。在耳光震懵我的一霎那之后,我踅回充当我画室的卧室,抽出了那把藏在床铺下的剔骨尖刀。你爹见到刀光的时候,惊震失色,然后转身溃逃,他像我展示了一个贩卖大麻的生意人应有的轻功,豁然如闪电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至今记得,我提着尖刀站在楼梯口的喧嚣叫嚷和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气概,当楼下的一对老夫妻从门缝中窥视我的当儿,我踅回了我的画室并“咣”地一脚关上了门。你爹和我的友情,在那记响亮的耳光中迅猛瓦解,使我们一别三十余年。
5、
你爹是在失去与我的友情之后,才开始乱搞男女关系的。你亲娘的情况,你爹只言片语地讲过,你亲娘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女人,她在夜总会和桑拿之类的场馆做勾搭男人的事情,如果你不忌讳,我就坦白地告诉你,你娘是一个妓 女。
如果你爹能够算得上是一个恶棍,那么,我希望你应该比你爹更善良一些。虽然,善良往往有悖于生意的开展,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像你爹那样太没有人性,毕竟,你身上还流淌着你娘的血。——我对你娘所从事的职业毫无偏见,作为你现在的娘,我也曾经嫖过像你娘那样的女人,为此,我曾经有过疑惑:你爹也许不是你爹。有时,我又想或许我才是你真正的爹。
——我没见过你亲娘,如果见过,我想你娘应该跟我会很亲近。我觉得你娘其实才是和我同样的人,我们对人都很尖酸刻薄,爱以挑剔和疑惑的眼神打量每一个人,而不像你爹那样豪情爽朗而又诡计多端。
——作为对你爹当年煽我耳光的回报,我必须对你循循善诱地给予教导。这请你深刻铭记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因为我用词一向简洁,不喜欢和你绕来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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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你爹成了一个废人,我必须去照料他。我对他的生意依然毫无兴趣,同时,你也知道,我现在也有自己的爱好。我爱好写诗了,我写歌颂时光的诗。在这样的时代,我总应该写点什么,而我只能歌颂时光。因为,时光会要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命,它强大的专制着我们。
你爹的生意据说油水不错,你应该珍惜事业给予你的每一个机会。大麻作为一种商品,它总有一日会被发扬广大,因为,它毕竟是这个信仰迷失的社会所需要的最佳良药。但同时,你要能够洞察环境的变化,你爹的生意受到冲击并非来自黑社会,而是来自一个比黑社会更黑的社会。如今,我希望你在善良的同时能比你爹更厉害一些。
二、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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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蒙您的教导,但是我还是需要向您声明:我从来不知道我娘是谁,正如我爹一直名存实亡,今天我更不会接受一个娘,何况是一个分不清自己性别的人。老实说,我历来也对叔叔之类的男人心存疑惑,我从来不会信任任何一个看似亲密的男人。虽然,您以我娘的名份出现,但我还会以绝对力量给予抗拒。
如您所知,我生在红旗下活在黑暗里,我不知道自己生于何年何月。对一个失去年岁的人来讲,我并认为比您更年青。我早已不是您眼中的90后,我不会被他们编造的穿越、玄灵和鬼怪之类故事所迷惑,我和您一样鄙视那些靠龌龊想象逃避现实的青年。同时,我要老实对您说,我不喜欢大麻。对于您和那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所寄予殷殷希望,我将义无反顾地让您们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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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学历史教科书上,民族英雄林则徐曾经烧过一种叫鸦片的东西,我知道大麻就是它的俗名。我真的不希望人世间存在这种植物,就像不希望人世间存在某些人一样。如果,您觉得作为生物多样性大麻的存在有着科学上的意义,那么,我更希望它生长在人类所不能到达的深山密林中。作为精神性的药品,如果我需要沉沦,我一定会选择海洛因、K粉、冰毒或者摇头丸,我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我更喜欢时尚些的东西。如果,您把吸食大麻的烟枪也当成可以消解自己的高明武器,那么,我更迷恋在杀人之类低俗的游戏里。对于您提到您年青时所热衷的绘画,我则一度亲近摇滚乐,而如今我讨厌一切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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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从您的口中得知,我娘曾从事那样崇高的职业,这世间没有什么比奉献自己的肉体让他人获得短暂的快乐更高尚的职业了。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我会认为我娘是一个时代的英雄,她的无私与崇高胜过那些死于战场的男人。——由于我对爹娘缺乏明晰的概念,为此,我时常幻想自己是卵生动物,也时常以为女娲就是我的亲娘。
正因为我个人的历史曾经全凭想象所填充,为此,我相信您和那个自认是我爹的病鬼一样不会关注我的成长史。我没有生日,我成长在一群自以为是的孤儿中间——感谢党的好政策,我时常觉得那些活在亲身父母怀抱里的独生子女才是真正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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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犀利的批判意识和关注现实的热切目光,让我对您油然而生一种敬意。我是在福利院足够的善意中喂养大的孩子,但我真正地懂得批判的意义。为此我更愿意相信,您是一个拥有深广爱意的人,没有爱的人也必将没有恨。而试图模糊一切的所谓宽容,本身是对自我责任的放纵。在一个充满矛盾的社会里,宽容,只要让自己闭耳塞听就可以轻松做到。
和您一样,我也力图让自己沉迷于时光之中。但我不会像您那样去写诗,我悲哀于这个失去诗意的时代,这个时代一切可以自称为诗的东西都天生带着某种伪性。在金钱至上的物质主义取胜一切的现世,我更梦想自己是一个足球运动员,我真的希望能征战世界,可惜足球不是一个人的运动,我更多地只能将足球在梦中盘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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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点球,曾经几度让我半夜时分落下床来,我也只能在幻想的空间里征战我的未来。为此,我也并不像您那样如此悲哀地看待世界,我的生活充满着些许亮色。请您和那个病倒在床的人一样离开我的生活,我既不善良也不凶狠,我将一如既往一无所事地活着。
三、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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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很高兴你能来到我的床前。作为你爹,时至如今,我对不住你孩啊。我和你娘都不是人们想象中那么无情的人,你娘扔下你确是迫不得已,我那时也不能出面领养你,你爹一直像地鼠一样,不能光明地活在世俗里。如今,虽然我切除了1/2的肺、1/3的脾脏、1/4的肾脏,还有一整节盲肠,但历史证明,你爹能逃过一切劫难。等爹好起来以后,我一定要挽回我多年的损失,加倍地给你父爱,我要带你离开这个让人悲伤的地方,我们去梦想中的桃花岛。
你爹年青时就是一个向往山寨生活的人,瓦岗寨和井冈山都是爹梦想过无数次的地方,你爹虽然没能坐在虎皮的椅子上,但你爹会给你一个更柔软的生活。虽然,爹曾经想让你继承父业,如今,爹把事业看得很轻很轻,跟人间情感比起来,事业它就是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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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能到爹的床前来,得感谢你的田叔。你田叔喜欢写那些外八字诗,他的诗从来没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样清亮,纯属狗屁不通,但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坏人。他年青时虽然干过很长一段时间宰杀禽兽的活,但他没杀过“衣冠禽兽”和“禽兽不如”。 我少年时老梦想自己当皇帝时,让他做我的宰相。你爹跟他是发小,但事业和爱好始终不能拧在一起,他就是一个看起来阴鸷的人,心其实比我要热。虽然,我们有过三十多年的分别,但爹心底从来都有他。为此,你要视你田叔如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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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你娘我不想说太多。你娘赐给我的梅毒将在我的体内潜藏百年,终将在坟墓中全面爆发。如今,我从你的面貌上能清晰地看出你娘的影子来,如果不是性别的原因,你可能就是你娘的翻版。当你想娘的时候,你就摸摸自己的脸庞,或者去看一部叫《滚滚红尘》的影片,其中有个阿姨很像你娘。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娘是因我而死的,死在警察的枪下,你娘为了保护我抱住了警察的腿。我逃走的时候,并不知道你娘死了。那时候,你来到人间才三个月。你娘的风尘旧事比爹更充满传奇。爹并不能把她从属于她的人生中挽救出来,却让她栽在爹的大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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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大麻不是毒品,而是一种中草药。爹用它来救济那些病人,但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麻就成为违禁药品了?据说,在清朝曾有过官府的烟馆,专门供那些病人吸食。你田叔也曾有过误解,总坚持认为我也捎过海洛因和K粉之类的东西,我也无法辩白,毕竟,凡物都可入药,就看你怎么用。中医理论博大精深,绝不是爹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同时,你要知道,所有真正能治大病的药品都具有毒性,这就像所有能做大事的人都充满毒性一样。你爹所以能做大麻生意而未被大麻所毒倒,就是因为我本人的毒性赛过了大麻。作为这个时代卓越的人才,你应该超越社会的毒性,凌驾在一切毒性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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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们的社会正走在死不认错的正确的发展道路上,我也希望这个社会能像你爹的身体一样,真正健康起来。如果,没有好的身体,爹即使富可敌国又能怎样?你是在福利院靠纳税人的钱长大的,你得感谢那些不知道自己是纳税人的纳税人,而不是那些假冒的纳税人。爹这么多年一直有一块心病,就是想成为光明正大的纳税人。但爹只遭遇过抢劫,却从来未能向公职机构纳过税。爹愿意做些善事,我时常会隐姓埋名地给福利院捐款,为此,你不能说爹这么多年没关心过你。但父子情感不能单凭钱财来泥补,爹不是只认钱不认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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