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那些乞丐的形象,常常在我脑海里浮现。
在我只有几岁的时侯,乡间常有许多走街串巷的乞丐。那是些真正的乞丐,是面有饥色的乞丐,是空着肚子走出家门的乞丐,能讨得一点剩饭残汤,就心满意足。他们总是轮流着在村里出现,有的几天来一次,有的几十天或更长时间来一次。那时,穷富的标准很明白,就是家中断不断口粮,挨不挨饿,所以打发不打发乞丐,给多给少,对每一户人家、每一个人都是一种考验。给乞丐一口,就意味着自己少吃一口。那些无名无姓的乞丐的形象一个个印在我脑海里,那些与乞丐有关的生活细节、情景,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深的一部分:
我娘打发乞丐时,把那一点要付出的饭菜放在手里掂量的情景……
站在院子里的乞丐,把眼神一下子打在我娘或他人手中那点饭菜的情景……乞丐伸手接饭菜的情景……
苦苦哀告,人家就是不肯施舍一口饭,乞丐无奈退出的情景……
有一对母子乞丐,身上衣服补丁摞补丁,却干净整洁。母亲端庄,八九岁的儿子也生得虎头虎脑。在村头,母亲一面整理着要来的饭菜,一面嘱咐儿子。儿子背着讨来的果实与母亲分手了。儿子回家,母亲继续在外面要。母亲望着儿子的背影,最后扬手嘱咐道:好好学习,别忘了把落下的功课补上……
有一位盲人乞丐,总是在黄昏时分独自出现在村里。这正是村民吃晚饭前后的时光。他不上门乞讨,而是在街上一面用竹竿探路,一面沙哑地叹息般地发出一长串吆喝,那独特的苍凉的叫声在沂蒙山腹地的这个村庄里回荡,也在我的一生里回荡:
日头落山了唉,天这个时侯了啊!
大爷大叔大娘大婶唉,
大哥大姐兄弟妹妹唉,
您也有吃着的呀,您也有喝着的呀,您也有刷锅的呀,您也有刷碗的呀,您可怜可怜俺这瞎了眼的人哪……
村民把这种盲人乞丐称作“叫街的”。
瞎子似乎不是用他的喉咙喊,而是用他饥饿的肠胃、用他的命来喊。他只在那条主街上喊,但家家户户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听不到。他的身体上不了你家的门,他的声音却上门了。受不了这种喊声揉搓的人家,就送一点饭菜出来。
我童年时代的第一个理想绝不是成为科学家或文学家,而是做一个流浪四方的乞丐。乞丐生涯引起我无尽的联想向往,我一遍遍想象着自己走街串户乞讨的情景:每天的生活都是自由的新鲜的不确定的,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走进一户又一户人家,讨到了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勇敢地面对那些永远对着穷人狂吠对着阔人摇尾的狗……
在我的想象里,我总是一个享受着自由生活的有尊严的乞丐。
村里来了乞丐,我常常就成了乞丐的尾巴,跟着他们一家一家地走。平时我没有借口随便到人家去,随着乞丐进去就不需要任何理由了。
乞丐都来自远处的村庄,近处村庄如果有人做乞丐,也是到远处乞讨。在近处乞讨的,往往是些自身无尊严意识也难以被人尊重的人。那时的乞丐,大都是能够令人尊重的,有的乞丐甚至令我心生敬畏。
我娘每当发现一张新的乞丐面孔,就常与人家交流一番。那种交流绝无施舍者与被施舍者的距离。那时侯,我娘是从乞丐的出没状况,来判断远远近近年景状况的。
有的人家,一听乞丐到来就关门,来不及关门就冷下面孔,绝不打发。这样的人家,总是大人孩子行动一致。有的人家,永远对乞丐开着门。这样的人家,也是大人孩子一致的。有一回,邻居家的一个孩子听到要饭的来了,便跑回家关门,他奶奶打了他一巴掌,说:“要饭的来了就关门,伤天理。老天爷能饿煞要饭的,还饿不煞你?”这个孩子以后再也不那么做了。老奶奶是这样的胸怀:在老天爷眼里,乞丐和我们是平等的。
有村民说:老夏家这个小三儿,好跟着个要饭的。
我娘有时也说:小三儿啊,跟着要饭的走吧,找个要饭的娘去吧。
娘不知道,她的小三儿内心深处的确是有这种强烈愿望的。家里的生活并不比乞丐好,吃百家饭对我是有相当诱惑力的,再加上我对乞丐生活的理想化想象,做乞丐便成为我心目中一种凄美又有几分温情的生活。闭塞贫穷的童年里,乞丐生活寄托了我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还有蒙昧中对自我的想象性安慰。听到乞丐来到我家门口,我总是快速地打开门,我心里盼望着大人能多打发他们一点饭菜。我这样做的意识与动机,应当主要不出于善良。
有一年,家里实在太穷了。一天夜里,爹娘在认真探讨着是否出去要一段时间饭,并掂量着让哪几个出去。我们全家九口人,兄弟姊妹七人,我听来听去没提到我,就在被窝里大喊:我去要饭。我爹宽宏大量地说:啊,让小三儿去,让小三儿去。
不知何故,那次的家庭乞讨计划并未实施,我的人生中便缺了真实的乞丐生涯。
1979年夏天,我高中毕业,将要参加高考。这可是一件大事。开考前夕,村里恰好来了一位算命先生,街坊邻居纷纷撺掇着让母亲给我算一算。母亲就答应了。算命先生对我母亲说:你家三儿最有出息,走遍天下,吃遍天下。旁边一位快嘴的大嫂说:那不是个要饭的吗?
那位大嫂说得不错。在精神上,在心灵上,我的确就是个要饭的。揽镜自照,我永远是一副吃不饱的乞丐相、馋痨相,绝无富贵相。我追求工作生活的一次又一次变化,主动寻找一次又一次远行机会。时至今日,人到中年,还不时地向往浪迹天涯的生活。或许,这都根源于童年时的乞丐理想吧。我的人生追求,是从乞丐出发的。
这么多年来,不论我在哪里,我一直留意那些流浪汉,那些脱离了常规、实现了某种自由的人。我想,如果我做流浪汉,或许会做得比他们有境界,更能把流浪生活的自在之美表达出来。
今日的乡间,已不见走街串巷的乞丐。乞丐都进城了。乞者与施舍者的关系也完全不一样了。不复昔日的乞讨景象了。再也见不到有尊严的乞丐了。在林立的高楼大厦之间,在香车宝马的缝隙里,在万丈红尘里,乞丐身边的几乎每一个影子都昂然而去。饭是能产生热量的,钱是没有温度的。今日乞丐的“幸福指数”,比四十年前大约差多了。是谁先麻木起来的?我们的社会何时变成了一个强者全都昂昂然不肯低一下头的社会?
我这个精神乞丐,乞讨已达半生。小时侯,我清楚谁家对乞丐开着门,谁家把门紧闭。现在,我不清楚了。我只是感到,你越是迫切乞求的,越不容易得到。蓬门、柴门已变成了巨大的铁门、钢门、黄金门,以及看不见摸不着如鬼打墙一样的门。
不久前,我又回到我那沂蒙山腹地的故乡。无眠的深夜里,想一想这四十年间左邻右舍的变化,不禁蓦然心惊:当年那些一听乞丐到来就关紧大门,或任凭乞丐苦苦哀告不肯施舍一口饭的人家,往往难以过上好日子,其子孙也往往难以有出息。道理在哪里呢?冥冥之中谁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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